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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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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川,唐門禁地。

到這時,我終於參悟了殿主留我在身側的用途。

石門已經閉起,成災的毒蟲一點點逼近,晦暗的光線,腐臭的氣息,獨自一人的惶恐,以及再次被拋下的無奈……或是麻木。

當昆侖重遇,殿主一早就知道自己會來唐門,但他沒有想到會重遇我,令事情變得如此簡單與水到渠成。

入四川時,他問我:“你願意為我犧牲性命嗎?”

我思索過後,答案是不願。

他沒有失落或是氣惱,若我說願意,他才會懷疑。

從一開始,他便不相信,這世上有誰會為別人去死,或者,他只是不相信,有人願意為了他死。

但即使我不願,仍被帶來了這裏。

這裏是唐門,遍地暗器毒障,更何況這裏是唐門禁地,有無解之境,毒蟲陣。

初初之時,他以內力開啟石門,當不出所料看到霎那由沈睡覺醒的斑斕毒蟲,他只回頭問了我:“可有辦法越過它們?”

那時他身邊只有我,江無缺身體尚未覆原,匪首更被殿主視為無用之人,況且他需要的是化解奇毒,而非武功絕頂的稀世高手,自然,只將我帶來了這裏。

“有。”我答,“若一人服下七步斷腸,再以其血招引毒蟲,另一人便可輕易越過蟲陣。”

他隨即便問:“你身上可有七步斷腸?”

“有……”我一點都不驚詫,也一點不想讓他覺得我不夠忠心,若劇毒都為他服了,可否令他多信我一分?

“還不快點?”他催促。

我苦笑,從懷內玉瓶取出七步斷腸,片刻猶豫,在他眼前,不作假服下天下無解之毒。

但他只問我能否越過蟲陣,卻並不問我此毒是否有解,我以佩刀割破手腕,一瞬間,血粒湧出,落至地面,引起毒蟲嘶鳴。

小心翼翼將毒蟲引致角落,我並不怕它們會爬到我身上攻擊我,其實這些小蟲很忠誠,如果與人相比的話,它們要更忠於□□的引誘,著迷、崇拜、聽從驅策。

片刻之後,殿主從密室取走他想要之物,走至門邊,轉身看我。

“還不過來?”他問。

我不知自己是何神情,但此時夜深,密室中更是無光,無論我臉上是何種自嘲與怨怪,都不會被他輕易發現。“來不及了,”我道,“這毒叫做七步斷腸,剛剛我已走了七步,毒入心脈,若再妄動,瞬時腸穿肚爛……”輕笑,“我不想死得如此難看。”

遠處,七步外,殿主定定站在門側,全身只有一個淡白的輪廓凝在暗處,再分辨不出其他。

然後,如我所料一般,他什麽也沒說,丟下我,一人離去。

他真的很理智,清楚地知道,若我一動,七步斷腸發作,毒蟲會失去控制,那他自己便也會深陷險地,因此最好的選擇,是放我一人在這裏,他離開。

厚重的石門緩緩閉合,我想起以前仇皇殿中也有一間密室,密室的石門奇重無比,有一個人為了我拍門,那時他盡了全力,那時我歡欣不已。

如今……我擡起手,手腕的傷口舉到唇邊,大量失血令我眩暈,我將血水舔去,再粗粗包紮。毒蟲依然安靜聽話,它們早已認準了我的氣味,不會再對我產生威脅。

殿主到底被我騙了一次,那藥根本就不是什麽七步斷腸,唐門的毒蟲雖然歹毒,但師公手劄上曾經提及:毒蟲認主,大蒜驅之。

也就是說,只要有大蒜,便能輕易破了這唐門一絕毒蟲陣。

我走向石門,思忖自己是否應該立刻追上殿主,我要以什麽借口重新站回他眼前,令他相信我是死裏逃生、而非手段了得——只是經此一事,我在他眼中已效用盡失,或許再次重見,他第一件要做的事,就是殺了我。

像那時初出移花宮,過了荒漠,他便有心要殺匪首。移花宮裏的一切都太過匪夷所思,諸事不明的一個盜匪首領,乍然見到三個只能在武林神話中聽聞姓名的人物,而眼見之時,卻發現這三人,一瘋、一死、一與死人無異,如果匪首真的只是一個匪首,那麽他知道的就太多了一些。

就像我,一直呆在仇皇殿,一直在江無缺身邊,知道的事已經超出我能負荷,我的命留到今日,是因為一直到前一刻,我都還有存在的價值。

殿主沒殺匪首,因為他發現自己漸漸耗弱,江無缺傷痕累累早已無力殺人,因此一路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,反倒成了路上撿來的外人匪首。

而殿主沒殺我,是因為我離死人只有一線,他走了,我自然也會鮮血流盡而死,或是毒發身亡。

只是一開始我還心存僥幸,因此我賭,賭他不會對我見死不救,畢竟我服毒是為他行事,然而我賭輸了,不能算太意外,只是又輸一次而已。

石門緩緩開啟,完全是在我意料之外,當我心生警覺,猛地擡頭,一陣迷煙襲面,我竟被這最不入流的香氣熏暈。

或許我還是太介意,昏過去前我笑自己,無論如何,都不能令自己在那個人面前超脫,原來事到如今,我仍是介意的。

再醒來,夜半。

我不著寸縷,躺在唐門密室前的樹林中。

一個笑面盈盈的青衣男人坐在我身側,先看到我醒了,下一刻眼光溜回到我身上逡巡。

我想動,但手足無力,顯然中了軟筋散一類的毒物。

男人將手伸到我胸前,我閉眼,感覺他的手指在我胸口慢慢劃圈。

一瞬間,我想到的不是奇恥大辱,而是是否有更加恥辱的事已經發生在我身上。

但是下半身木然無覺,我拿不準。

就算有,也是我自找的,怨不得別人。

如今的我,早不指望能全身而退,殿主身邊待得太久,我終究也變得沈穩與漸漸冷血,現在是我自己的身體,而身旁不知身份的男人獰笑著將嘴湊到我右胸處一點,我閉起眼,無力反抗,只希望他快點上前,一咬牙,也就忍耐過去。

然而我忽覺胸口處一熱,又一涼,有液體飛濺在臉,猛地睜眼,看到無頭的男人,上半身仍然保持驚駭曲立,頭顱滾到我手指邊,眼睜得極大,與我對視。

下一瞬男人的身子虛軟,便有衣物飄落在我身上,一人靠近,拿味道刺激的藥劑置於我鼻下,我被氣息嗆得咳了兩聲,便聽這人道:“義父叫我來救你。”

……

天即將要亮,仇皇殿四川分堂。

我將整個人沒入木桶的水面以下,手指碰到胸口,想象如果解星恨沒有出現,自己會否做到真的忍耐。

或許清白很重要,但如果沒了性命,留著清白有有何用。

從水中出浴,擦幹身體,我細細將衣物穿戴整齊。

方才是解星恨為我裹了件罩衣,一路將我抱回分堂。

路上,他沒有同我說任何話,多年後相見,他身上那種森冷的寒氣似已進了骨子,我甚至不知他是否記得我,是否還會認我。

這時的孫盈餘想說:解星恨啊解星恨,你看你都長大了……

但他長大了,視線堅定,神情再尋不出半分稚氣,而我卻在這種境況下與他相見,赤身裸體,狼狽不堪。

我倒寧願他不記得我是竹林中拉他談心事的孫盈餘,畢竟我也不再是了。

仇皇殿分堂,解星恨先抱了我去見殿主,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夠了解他,但我總覺得,他是故意為之。

殿主身邊,一如既往站著鐵面,然而鐵面已經名不符實,那張面具在移花宮被邀月打碎,現在江無缺頭上戴的,只是用來遮面的普通鬥笠。

但一個鬥笠更比一副鐵面堅固,因殿主向他下了一道命令:誰若揭開鬥笠,立殺無赦。

坐在一旁喝茶的匪首見到來人,最先吃驚跳起,表情誇張,眼中的擔憂卻千真萬確。

殿主面前,解星恨仍抱著我,言道:“義父,我已將人救回。”

殿主看我一眼,問:“怎麽弄成這樣?”

“孩兒晚到一步,請義父責罰。”

“晚到一步?!”匪首驚呼上前,“晚到一步是什麽意思?難道——”話未說完,被殿主一眼瞪回。

“帶她下去。”殿主冷冷吩咐,似乎不想再看我一眼。

……

梳洗完畢,天已大亮。

我推門走出,門側立著似等了許久的匪首。

“又練傳音入密?”我目不斜視走過,聲音聚成一線,傳去他耳裏。

“此處是仇皇殿地盤,”匪首退了三步跟在我身後,“人多眼雜,傳音入密也不是時時好使,此刻我只想問你一件事——”

“沒事。”我打斷他,“昨夜解星恨來得及時,所以什麽事也沒有。”

“真的?”匪首再次確認。

我停步,“你何時變得婆婆媽媽了?”

“我關心你。”

我擡起頭,四方小院,一人游走舞劍,光影交疊。

“那人是我大哥的兒子?”匪首慢慢靠近,與我並肩時,他問。

“他叫江雲。”

“我知道……”

“他還叫解星恨。”

“……”

解星恨挽了個劍花,收劍,完全透不出任何情緒的眼,看向我同匪首。

匪首嘿嘿笑著瞥我,轉身走了。

我無奈,何時他能正經一些,有江無缺父子一半便好。

迎面,解星恨走近,又瘦又高,身姿筆挺,我能找到當年我所熟悉的那些細節,只是合在一起,又似乎變得無比陌生,他更加讓人無從靠近了,究竟更像誰一些——這一刻我的腦中,出現殿主與江無缺兩個人再可笑不過的結合。

以前解星恨仰視我,現在我需要擡起眼看他。

眼睛很長,與我想象的一般,星眉朗目,眉宇間沒有任何東西,不再像小時候,小時候他時常皺眉,我看慣了,如今覺得少了點什麽。

“昨日……”我先開口,“謝謝你。”

他不配合,答道:“我奉命行事。”

我笑了笑,曾經覺得他少年老成,便猜想長大後的他定然像個老頭子,如今真的再見了,原來全不是這樣,他仍是解星恨,心底更深處,他仍像個孩子。

孩子是什麽樣的,敏感、極致、情感強烈。

偏偏我第一眼見他,覺得他低沈了,現在又否定了。

“你知不知道廚房在哪?”沈默總不能一直持續,我想了個借口出聲問他。

他伸手,半側身,指向他身後,“……那裏。”

“哦,”我點點頭,“餓死了,我去找點東西吃。”

說完從他身側繞過,覺得有些丟臉,這種遁逃的方法極不高明,現在,我應該比他更像一個孩子。

正如,我走出第三步,他在身後叫我:“盈餘。”

我嚇得大氣不敢出,動也不敢動。

很多年來,叫我盈餘的人只有一個,但那個人,已經不認得我了。

解星恨的聲音清澈沈穩,比起江無缺,更多了些淩厲,我感到身後他急走兩步,並不急躁地、將我的肩慢慢環住。

“你們孫家的傳統,”他問,“孫盈餘你忘了嗎?”

“……”

我當然沒有忘,孫家的傳統,離別時抱一抱,再見時抱一抱,但是解星恨,那時我沒想過再見你,更沒想過會在這種情形下再見到彼此。

正像我想不到,最不該出現的人,卻偏偏總愛在最不該出現的時刻出現。

殿主與江無缺,一前一後,在連接前庭的過道上出現。

我猛地跨前一步,即使兩人都沒在往這個方向看,但我卻知道,其中一人,其實是看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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